风轻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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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中】男仆诱罪(1)

授权翻译

原作者  @LOTTIE~ 


简介: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习惯了拥有金钱、权利与成功的生活。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凡事皆有代价。当一位美丽的新男仆闯入他的生活,他自以为的对自我和对家族的认知即将被粉碎。欲望与诱惑,爱与恨,复仇与公正。为了修正过去的错误,你会不会舍得付出任何代价?


注意:这个故事比较黑暗。有血腥和暴力表现,而且还有几章专门开车的(不过开头几章非常平淡,剧情在接近中后期会变得更疯狂一点)。有OOC和角色死亡。故事中的一些题材可能难以消化。如果你对R级复仇惊悚内容感到不适的话,请谨慎阅读。

本章分级:PG-13



(1)


十八年后。


出租车迟到了。他不看表也知道自己在雨中等了有多久。默数自己从下了地铁来到市中心,在被黑暗笼罩的高楼大厦之间的十字路口上等待的分分秒秒,他估算着现在大概是十点十五分。街道两侧标着大字,印着新世界爱国主义图像的招牌发出各色霓虹灯光。那些灯光产生了奇异的光亮在落雨间划过。雨点打在铺砌地面上的声音似乎与上空传来的声响同步;水花在黑色布料上嬉戏弹跳,仿佛几行杂乱无章的珍珠一般滑过雨伞边缘下坠到潮湿的地上。他握紧了弯曲的木质伞柄,脸上却是不露声色的平静。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他忍耐了这么久,再多等几分钟也无妨。有耐性是他的长处,而且也是最致命的武器。他能感觉到一阵笑意正在爬上他的嘴角,但他必须阻止这份冲动,因为这一天尚未结束,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低沉的滚滚雷声像是不知所云的宣判的回响,以它自己的方式安抚人心。


尽管滂沱的雨水沿路面的几条缝隙四处流淌,他仍明白某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被洗去的。无可原谅的罪恶。蚀刻于记忆中的血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平行维度中的外来者,他的世界似乎突然变成了上下颠倒的一片模糊映像,被大大小小的水洼弄得朦胧不清。闷雷空洞的呼吸将他从深思中唤醒,他低头看了会儿自己在潮湿地面上的模糊倒影,几乎想要从一个自己也认不出来的男人身上寻找答案。街道上除了凄风苦雨的哀戚之外一派沉寂。接着,他的手机响了。


完全没有被突兀的铃声惊吓到,他伸进口袋拿出了手机。没有来电显示,不过他也不需要。


“喂?”他说道,十分清楚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他的声线轻柔而温和,然而他的发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特质,与那张藏在阴影里的精致面容截然相反。从话筒里传出的声音被雨声盖过。“不,我还没到……出租车迟到了。”他回答道,“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是的……东西都带着……”虽然他的表情依然保持着平静,但是他的眼底闪烁着越来越强烈的情绪。“我没问题的……什么,你觉得我不像你一样渴望达成目的吗?”他带着几分阴郁地笑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八年。”自广阔天空中落下的雨水继续伴随他说的每一个字而战栗。“一切都会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他向来电者保证,或许也是在向自己保证……他虽已做好准备面对即将来临的血战,可是心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微弱念头却还在阻止着他。不行,现在不行,他不会让任何事物挡在自己前面。他决不能失败。纵然心脏还保持着镇定,他却止不住地感到有种扭曲的肾上腺素贯穿他的血脉。


不远处,一对耀眼的车灯照亮层层雨幕变得越来越近。男人最后一次低声朝手机里说道:“……车到了,我现在该走了。下次再见。”


出租车突兀地停在了人行道旁,激起水花溅落在他的皮鞋和裤子上。年迈的司机摇下车窗,带着疲倦的眼神从车窗的开口里探出头来。一个嘶哑的嗓音说道:“你,王耀?”


男人礼貌地弯腰微笑:“是我。”他想过和对方握个手,但那位司机的外表在他看来不像是那种会在意矫情的礼节之人。


“你的行李就这个?”他朝年轻男人身旁的黑色手提箱投去一瞥,“要帮忙吗?”


“不,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王耀对他又笑了一下,礼貌地拒绝了对方的帮助。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满怀远大梦想的年轻人那样足够无辜。尽管这位老司机说话不是非常亲切,但他能看出来对方只是厌倦了生活,对陌生人抱持怀疑;讽刺的是,这种人也非常好骗。收起的雨伞释放出一片反重力的雨滴。王耀迅速将手提箱推进后车厢,然后坐进了出租车里。


他的长发被淋湿了一部分,几缕湿发贴在了脸上;闪光的水珠修饰着他光滑的脸庞,仿佛水晶般一滴一滴地坠下。他用手帕为自己稍作清理,随着暖意慢慢回到身体里呼了一大口气。


“我说小伙子,你是从哪儿来的?看起来不像这一带的。”


“我以前住在南方,为了工作搬过来的,”年轻男人答道,发现老司机正从后视镜里望着自己,他继续道,“我刚从法学院毕业,不过现在的人个个都有高级学位,找工作可难了。我只想找份活儿还学贷。一步步慢慢来嘛,对吧?”


司机暗笑:“我可想不出一个法律学位在这镇上能有多大用处……”虽然他年轻的时候连大专都没上过,但也许是因为活得够久,他直觉坐在身后的乘客不仅仅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这么简单。“布拉金斯基家的人可不会到大街上随手雇个人来,”他半开玩笑地嘟囔道,“王耀,你到底是谁?”


说实话,他并没有期待得到一个直截了当的应答,但后视镜中的一瞥让他出乎意料地脊背生寒。雨水的气味阴暗而迷醉。死寂降临于出租车里,在一片沉默之中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雷鸣,闪电翻滚过灰暗的云层,然后是啪嗒作响的雨滴。


王耀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然后轻声笑了:“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猜只是走运罢了。”哈,这可真逗,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他转过头朝向一边的车窗,看着雨滴以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姿态在安全玻璃上奔流。


布拉金斯基……这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姓氏。他会在无眠的夜里低声念叨这几个字。它们是唯一支撑着他走过这么多年的理由。他的全部人生都为了这一天而造就。可是听见它们从某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很怪异。“幸运吗……”他无声地喃喃道。


他们的车在驶向城郊的途中,所经过的景物从高耸的玻璃与电力建筑物,晃眼的广告牌,大量的垃圾桶与老鼠,渐渐转变成褐色的平原与树木,零落的独栋平房,还有高低起伏的山丘。平稳的雷声一直持续着,他的眼皮开始感到越来越沉重。连续几天的奔波使他筋疲力竭,然而当知道自己就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他就连一丝困倦都感觉不到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快到家了。


玻璃窗被蒙上了一层薄雾。雾气飘过乡间小路,停在了野草丛间。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在车窗上涂鸦,在天气就像今天这样的那些日子里。孩童的欢笑和打闹声在他记忆深渊的某处回荡。静静地,他抬起手臂让指尖触碰车窗起了雾的冰凉表面。拖着手指向下拉出一条僵硬的线条。在理智意识到自己在画着什么之前,他的指尖下已经快画出了某些能被看懂的东西。王耀马上停了下来。他不忍去画完它。那些字眼里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巨大恨意,那恨意浸透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他的手颤抖着抹去车窗上剩余的雾气,把字擦除直到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随着车窗忽然变得清透,车外此前一片影影绰绰的世界变成了实在的形状与物体。他即刻明白自己是到家了。他认出了那条被小型岩石与坚固的根茎包围的石路,一路向上延伸至宅邸的铁制大门跟前。他凑近分隔了自己和雨水的玻璃板。傲然而立的巨松轻轻摇动,仿佛在欢迎一位老友的归来。


终于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王耀站在车外,不再费力去打伞,带着身边的行李箱,他向出租车司机表达了感谢。“多少钱?”他问,由于此刻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只好略提高了声音。


“已经付过了。”苍老的声音回答道。然后他留下雨中的年轻男人就这样离开了。


天空在嚎啕大哭;它硕大的泪珠滚滚落下,穿过黑暗的云层,带着终于被解放而出的无言疼痛。走向那座庞然大物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雷鸣的回声,而纵然寒冷渗进他的衣服,刺透他的骨骼,他的信念却增长得更为强烈。近了,更近了。是的,就是这样,只有几步远了。他就快要抵达了。他的心脏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感加速跳动,瓢泼大雨毫无规律的轰鸣声更煽动了这种感觉。他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大门。一道闪电划破墨黑的夜空,一时之间往他的脸镀上一层惨白的亮光,他的虹膜仿佛永不熄灭的金色火焰般闪耀。


经过一段短暂的等待,大门带着刺耳的吱呀声打开了。


“你迟到了。”


王耀抱歉地笑了笑,面上表现出一片真诚:“我非常抱歉。”他没有费心解释自己为何迟到,因为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能够理解导致自己迟到的原因。


盯着站在冷雨中半湿透了的年轻男人,他叹了口气,和缓了自己的严肃外表。“好了,没必要现在道歉。进来吧。”他讯速作了个手势示意对方进屋。


银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虽露出强调了年龄的皱纹,但他仍然保持着毫无虚弱无力迹象的样子。爱德华·冯·布洛克,更普遍地被布拉金斯基家的成员与佣人们称为爱德华先生,是一位严于律己的老人。三十多年来作为家中唯一的管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想知道他是如何能够服侍一个家族连续两代的。然而众人既不能在他那映着一片虚无荒地的静默眼神中发现答案,也无法在他从不私下谈论宅中哪怕一丁点秘密的封闭双唇里撬出回答。


“请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吗?”这不是一个问句。王耀往下看了一眼伸到自己面前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顺从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夹,冷静地将身份证交给对方。


灯光从巨大的枝型吊灯上直直照向它。爱德华先生堪堪扫了一眼那张身份证便把它递还给了对方。“无需担心,只是规矩而已,”他说道,“我可以假定你没有在行李箱内携带任何武器,违禁品,或是任何可能给家里造成潜在损伤的物品吗?”爱德华先生问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新雇员。


他睁大眼睛,似乎在表示那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当然没有。”王耀诚恳地回答道。


一阵冷峻的沉默与静止之后,男管家摘下固定在一条金属细链上的金丝眼镜。他似是调整了些什么然后重新将它戴了回去。“很好。那么,”他最终说道,“欢迎你加入这个家庭。”


由于今晚已近午夜时分,爱德华先生决定最好把带王耀参观宅邸这一项留待明天再做。同时还得告知其作为男仆的职责详细说明与必须遵守的规矩,以及为布拉金斯基家族工作的责任。王耀得知他们的前任仆人最近由于一场家庭悲剧离职了,所以需要有人负担起空缺的家政工作。他还得知布拉金斯基家的大多数成员其实并不住在这个家族主宅里。家中最年长与最年幼的女儿们都已经结婚,而她们的兄弟,在年轻得令人惊讶的二十四岁时便继承了家族财产,作为一家之主独居在此。


“少爷尚未归来,你明天会见到他的。”


王耀仅是点点头。在爱德华先生引他前往指定给自己的房间时跟在身后,他的目光忍不住四处游移。一阵轻微的柴火与新鲜甘菊的气味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中。他没有时间思考气味的来源,因为宅邸前方传来了一声巨响。一扇门被砰地关上,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笨拙又踉跄。


爱德华先生皱紧了灰白的眉头。他曾经期望自己无须当着新佣人的面应对这种状况,然而事与愿违。“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他迅速欠身道了个歉便把王耀丢在了台阶上。


出于好奇,王耀在自己站的位置上向后靠了靠,然后慢慢走向通往前门的走廊。他能听见两个声音含混不清的低语。其中一个声音他认出是属于爱德华先生的,而另一个……会不会是……王耀挺直身体,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紧抿的嘴角。


他只能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只言片语。可要是他们用的是英语,而不是俄语的话,他就能毫无障碍地听懂了。他们的脚步声正在快速靠近,王耀很快返回了原地。蓦然察觉到自己仍是浑身湿淋淋的状态,王耀低头看了看贴在身体上发皱的外套叹了口气。希望自己看上去没有他脑内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他得看起来体面些吧。没错,在这种时候的自我意识未免好笑。


再过几秒钟,他等待了多年的时刻终于将要到来。接受了这一现实,他背过身面向另一边,合上眼,然后强迫自己摊开颤抖的拳头。他从三倒数到一,就像一个老习惯那样。你会没事的。三。二。一。他睁开眼,转过身,随后站在爱德华身边的人让他屏住了呼吸。


“布拉金斯基先生,这位便是我曾与您提过的新佣人,”管家指了指王耀平静地说道。就这样用一句简单的话向两位互相介绍了彼此。


“很高兴认识您,先生。”王耀说道,低头欠了欠身。


被称作布拉金斯基先生的男人眼带茫然地注视着那个中国男人。他的浅金色头发十分凌乱,刘海在额头上别扭地卷曲着。脸颊上泛着鲜艳的红晕,而他的浅色睫毛仿佛正在努力使眼皮保持张开似地扑扇着。他穿着一件高领毛衣,外面松散地套着一件米色雨衣,脖颈处有几片红痕从厚实的羊毛织物底下探了出来。王耀立即意识到对方是喝醉了。


“啊哈……你,你好……”他那张天然柔软的双唇张开来,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孩童般稚嫩的微笑,在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显得简直有些傻气。


即使在他拒绝管家的帮助,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向厨房的时候,王耀也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在方才彼此打了个照面的短暂瞬间里,王耀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呼吸过;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身上的任何肌肉是否有移动过;他唯一确定的是心中那些连自己都无可名状的情绪。他自然十分清楚对方长得什么样。他研究了许多年对方的面部,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永远被印刻在自己的大脑皮层里。他的手指曾多年在照片上描摹他的鼻子、嘴唇、眼睛,就算闭上眼他也能描摹出对方柔和的脸部轮廓。可是……尽管如此……站在自己面前的他看上去……很不一样。他比王耀预想的还要高。他看起来比照片里更加强壮精干,身形也更加矫健。他的存在,尽管目前的状态下显得憔悴,却有种令王耀惊讶的温暖气息。他这些年成长了许多,不过……当然了,在所有可能保持一成不变的事物里,其中之一就是他那傻乎乎的微笑。


他认出自己了吗?他有感到一丝怀念吗?那种难以解释的忆及故人之感?见到这个一头黑色长发湿漉漉地绑成一只马尾的可怜男人,他有哪怕任何一点感受吗?王耀很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呢?可他又怎么敢这样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在他的家族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之后……


穿着米色长外套,发色好似十二月的雪花似的男人像个醉鬼一样走过他的身侧,不再施舍他一眼。王耀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是新来的男仆,看上去也许……有点……好看,他这样想着,尽管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对那位中国男人而言并不是个陌生人。他一直没有看见那双宁静的琥珀色眼睛底下隐藏的仇恨。


“你不过来吗?”爱德华瞥了一眼仍站在台阶底下的王耀,朝他问道。


将目光从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上剥离,王耀立即抱歉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跟着老管家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


那是一间大小合适的简单房间,有一张被单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床,一张上面摆着一面镜子的木质写字台,一张抽屉里放有几本旧书的办公桌,一把椅子,还有一只衣柜,衣架上挂着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制服。爱德华先生提醒了王耀他的训练将从明天开始,以及必须早上六点到厨房报到。“晚安,爱德华先生。”王耀说着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当房门关闭,终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时,他靠在门上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还没有别针掉落的声音清晰可辨,但他依然考虑到了会被别人注意到的可能性。如今他到了这里,可他的行动才刚开始。他承担不起一点行差踏错。他不能输。他拒绝让沉冤再次悄无声息地留续至下个十八年。这一回,他要修正这一切。他要杀了——


一阵强烈的铁锈与腐气暂时扰乱了他的思绪。他看着脚下的红实木地板。气味是从地板下面传来的,他很确信。一开始那些普通的长方形木板并没有出现异样,但他凝视得越久,越发现某种暗色的物质正从那些细缝中溢出。令人不适的红混杂着漆黑的颜色。细小的血流缓缓从木板间的缝隙中浮现,接着很快汇聚起来,直至形成血池淹没整个地面。猩红的血液仿佛一只蛇形生物般流向他,涌至他的皮鞋底下,随后逐渐渗进那层面料。王耀紧紧闭上双眼。三。二。一。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那些血已经不见了。


然而或许是潜意识仍在侵扰着他,空气中依旧萦绕着一阵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他的心里是那个刚见过面的男人的高大剪影。他不需要光线也能在记忆中点亮那个身影,所以他关上了灯,让一切被饥饿的黑夜吞噬。



——————————————



清晨,在他醒来之前,昨夜雨水的余韵还在敲打着他的窗户。太阳在地平线之下,而小鸟们已经唱起了甜美的曲子。今天注定又是一个看不见太阳的阴天。外面的世界随着不急不徐的节奏缓缓呼吸。朦胧的天光与低垂的云在空中捉迷藏。


伊万·布拉金斯基并不习惯早起。虽然有些人更喜欢享受新的一天带来的清新气息,可是他宁愿留在被窝里将被子盖过头顶。老天,他还没做好起床的准备。他不想睁开眼睛,可他也明白不能再拖延自己的责任了。作为布拉金斯基集团的男性继承人,每天都要作出许多影响底下成千上百个工人生计的决策,这是不言而喻的。他要参加会议,签署文件,商讨交易,还要会见其他人。但是说实话,他从来都不需要真正在场。是啊,他们需要伊万·布拉金斯基的签名,他们需要他的批准,但是在每一笔通过他自己的判断达成的交易之外,都会有上百个他掌控不了的交易。他想这也算是有利有弊吧。至少在他的顾问主管负责大部分决策的情况下,他有了更多光顾酒吧与夜店的自由。


说起这个,他确实应该多听取托里斯的意见了。随着宿醉后的头痛又给他的脑袋带来一阵不适,他难受地哼哼起来。虽然不是很疼,他当然也能够忍耐,但是自己面对酒精的毫无自制力开始令他烦躁。尽管托里斯深信不疑,可他其实并没有酗酒的毛病。仅仅是有些时候夜里无事可做罢了。再加上,他总会保留足够的意识去注意自己的言行,就算在他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之后。他甚至还挺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做的每件事……等等,他怎么到家的来着?


他坐起来靠上枕头,揉了揉眼睛,然后打了一个大呵欠。他感到喉咙干渴,肌肉酸疼。正当他想着从浴室里接一杯水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在他的房门外响起。“进来。”他以为是爱德华先生,应了一声。


“早安,布拉金斯基先生。”


伊万一语不发地瞪着手托银色餐盘的陌生人。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直立的身姿散发着贵族气质。一件简单的黑色西装贴服着纤细的身躯,他的长发在脑后被整齐地梳成一只马尾。尽管大多披头散发的长发男人很少有仪表得体的,但它却没有减弱分毫对方的男性气质,也没有掩盖他身上释放出的天生的自信。不,或许用自信这个词还不准确,自信太过外露了。他拥有的是更加内敛的,充盈在他自身与周围的一种安静的从容感。伊万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看着那个男人时产生的感觉。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伊万这样想着。那样长时间地盯着一个人看的确很无礼,不过他那双眼睛也的确容易令人入迷。


“……你是谁?”他呆呆地问道。


陌生人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低头欠了欠身。“很抱歉打扰您的早晨,先生。我是新来的男仆。我们昨晚见过一面。”


新来的男仆?哦对了,在安娅离开之后,爱德华前几天不是说过这件事吗?而且自己也应该能从他的着装上看出来才对。伊万将自己一到早晨就脑袋空空的尴尬归咎于轻度宿醉。“哦……”他僵硬地应道,“我不太记得昨晚的事。呃……”声音越来越轻,他不确定该如何组织语言。他还要承认自己喝了酒吗?要是昨夜他们真的见过面,那么他已经见过自己醉酒的样子了吧。“我……呃……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王耀,先生。姓王名耀。”


“Y、耀?”他小心地重复了一遍。看到那位叫王耀的男人回以一个保守的微笑并点点头之后,他继续道,“很高兴认识你,耀。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王耀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先生,我知道您叫什么。”


哦,他当然知道了。


“您的早餐到了。”王耀在看到少爷无意聊天之后这样说道。他朝大卧室的中央走近几步,渐渐走向伊万。“我并不确定您何时会醒来,不过我在上楼之前才热过了食物。”


之前伊万正忙于愣愣地看着他的新男仆,并未注意到餐盘上的碗碟。而当王耀提醒了自己早餐的事时,他看着瓷器里的食物眯起了眼睛。“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早餐。”


“是这样没错,但我的意思是……”伊万不太理解为什么他给自己呈上了一碗类似汤一样的食物,里面是大块的豆腐,牛肉和欧芹。这肯定不是牛奶和荞麦。“……这是你早餐吃的东西吗?”


王耀平静地回看他。“您不喜欢吗?那么您想要吃些什么?我会即刻为您准备。”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伊万说道。很明显对方花心思做了这份早餐,他不想就这么把它全都倒掉。“我只是从来没吃过这个。”


“先生,”王耀再次开口,将餐盘置于床头柜上,“我还未了解您的饮食偏好。如果您心里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请告诉我好让我下次能够准备得更好。”


他那镶嵌在暗色睫毛之间的双眸有着令人感到平静的色彩,那些流光溢彩捕获并把玩着几丝稀缺的光线,令它们仿佛柔滑的焦糖色丝绸流淌在他的虹膜里。伊万并非惯于观察陌生人的面部细节,但是他很难控制自己被对方激起的天生的好奇心。想不去注意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柔和气味对自己来说更是个挑战,那气味奇异地与冬季的森林类似,让他想起童年的老家。伊万非常清楚他们彼此靠得很近。也许太近了。从专业意识上来说虽无不妥,可他的内心升腾起一种近乎禁忌的感觉。他们之间仍有足够的距离让他感受不到对方的吐息或体温。这样很好,伊万想着。和想要更加靠近对方的理由一样不寻常,他觉得彼此也需要保持距离。


他看了看王耀,再看了看餐盘上的汤碗。没说什么便拿起了碗凑到唇边。浓郁的香味令他惊喜。他能尝出细碎的牛肉片几乎融化在他的舌尖上。它带着强烈的草药味,可他却不怎么介意。其实,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这种味道。


将汤碗放下搁在腿上,伊万说道:“我想明天也喝这个。”


“您真的不需要勉强自己。”


“不是的,我喜欢这个。”伊万坚持道。他微笑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既与他温和的五官相宜,却又与处在这种地位的男人不符的温柔表情。王耀一瞬间张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似乎又放弃了。


他轻声道:“感谢您善意的称赞,布拉金斯基先生。虽然我的厨艺尚有不足,但我将竭诚为您效劳。”知道伊万依然在直视着自己,他转头看往别处。他的目光落在餐盘上,然后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还泡了些甘菊茶。它应该有助于舒缓头痛。”王耀说着将瓷杯递给他。


茶很烫,伊万马上被烫得皱起了眉。习惯了冰水与啤酒的他没料到茶会有多热。


“太烫了吗?把它给我。”王耀表现出担忧的样子,将茶杯从伊万手里接过。他举起杯子靠近嘴边,轻轻吹了吹。双唇的动作小心翼翼。微微撅起的两瓣粉红色的凸起似乎在拨弄着遥远国度里看不见的琴弦,演奏出一首只有那个斯拉夫男人才听得见的轻灵曲调。当王耀总算满意于茶水的温热程度,他说道:“好了,现在试试。”


也许那杯茶是不烫了。伊万说不上来。他的心思正放在别处。温暖的液体仿佛怀抱入喉。些微苹果和花的甜味带着大自然的气息浸没味蕾。不过他有种感觉,就算这茶尝起来像是直接从水沟里取出来的,恐怕自己也不会介意。


甘菊。它确实带来了回忆,不是吗?他想起它们曾是母亲最爱的花。他还想起过去自己和姐妹一起摘野甘菊的那段更天真烂漫的时光……


“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的声音将他从恍惚的思绪中带回,“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那么我就不打扰您的上午了。请容我退下。”简单地鞠了一躬,他转身朝向门口。


伊万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耀,等等……”


男仆回头看向少爷。“是,先生?”


“你不用叫我布拉金斯基先生或者先生……叫伊万就好。”


王耀眨了眨眼。他注视着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金发蓬乱,穿着解开了纽扣的白色衬衫,坦然展示着他的肌肉。王耀有趣地想着,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脸红吗?他知道当他们的手指在茶杯柄上相碰时,他握住的时间比需要的更长吗?伊万,呵……王耀笑了。或许那是他今天早上最真心的一个微笑。


“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少爷。”


他不等伊万的反应便走出了房间。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提醒着自己,除了打扫、洗衣服、准备晚餐之类的家务活,他还得去拜访园丁并介绍自己。作为布拉金斯基集团继承人的私人雇员理所当然要尽职尽责。他会是完美的。他不会令他失望。不,实际上,他还会让他惊喜。他会忍耐。他会等待正确的时机。而在那一刻来临之时……哦,那人甚至不会感觉到刺进身体的那一柄利刃。


绵绵细雨为新一天的开始唱起了小夜曲,而过去却已开始被抽丝剥茧般解开。甘菊在埋葬了无名荒墓的土地上盛开。一捧花束在金白相间的花田里长眠。


三。


伊万……


二。


我……


一。


对不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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